父辈与农具

 彭建华   2010-01-14 10:25   1249 人阅读  2 条评论

  我虽是农民的后代,但老实说,我不熟悉农具。
  
  然而,我却深深地知道并理解父辈们对农具的感情。那份感情,已然超越了人对物的留恋,变成了一种只有朋友、兄弟,甚至是父子,拟或是人与神之间的情愫。
  
  我不熟悉农具,是因为我与农具少有接触。这是时代使然,中国的改革开放,使我辈有了离开土地离开农具的机会,虽然是近乎流浪般的奔走,虽然是始终遭受着城市的拒绝,但是,我们却也放弃了对农具的亲近。只有我们的父辈,他们一生都在泥土里摸爬滚打,对于他们来说,那一件件农具,犹如一根根接力棒,从千年久远的祖辈那里一代代传下,直到他们手里,靠它劳作靠它从土圪塔里刨出油盐柴米,养家糊口。农具,就是他们赖以生存和传延香火的根本,农具就是他们永远感恩报德的衣食父母,农具就是他们顶礼膜拜的神仙皇帝,农具就是他们自己卑贱而又高贵的生命。
  
  好象是2002年吧,我家放在院子正屋里的打稻机被贼深夜偷走。为了找回它,我那年在花甲的父亲,在周围同圈进行了几近疯狂的搜寻,仍是无功而返。那时我在衡阳某局办公室做打工秘书,便打电话给家里,说一个打稻机就三四百款,我出钱给家里再买一台得了。母亲说,买是得再买一台,但在你父亲心中,就是再买十台,也抵不了失去家中任何一件农具的那份痛苦。说着,母亲哭了起来,她哽咽着说,就象三十七年前,你那一岁多的大弟去了,再给你生了三个弟弟,那份心痛也无法……母亲无语,我也无语。
  
  面对农具,父辈们总是心怀着一种虔诚,不容许任何人对它有丝毫的亵渎。哪怕你是掌握着他们命运的官,哪怕你是他们亲生的儿子,他们同样敢于对你翻脸!
  
  曾听父亲说过一段关于保卫农具的传奇,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那年正是“双抢”前夕,生产队的一些打稻机、水车、风车、犁耙,还有各家各户的箩筐、淤箩、锄头、耙头等农具都急需修理,于是从外面请来了几个木匠、篾匠。又怂恿院子里一家曾有祖传铁匠手艺的农户,重新开炉打铁。不料这事传到了上面,很快就有干部下来,说那些木匠、篾匠擅自出来搞副业,还有那家农户架炉起火,是资本主义尾巴,某天,上面来了二位干部到院子里,要抓木匠、篾匠和铁匠,还要没收铁匠家那些父辈们送来修理的锄头、耙头,以作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战果。
  
  这下惹恼了我的一班那时还很年轻气盛的父辈,他们齐刷刷站出来,捏紧了拳头的手臂,闪着古铜色的光芒,就象他们平时握惯了的扁担和锄头、耙头的木把,是那么的威风凛凛,那么的不容侵犯。我的一位堂伯大声宣言,抓我们可以,斗我们也可以,但决不允许你们拿走我们半件农具!结果,农具保住了,这位堂伯却被抓去关了半个月。各家各户轮流送饭,仿佛是去慰劳一位落难的英雄。
  
  家乡的父辈们爱农具,有时爱得让人匪夷所思。早些年的时候,我的一位堂伯,他的独子在县城买了新房,老伴和儿孙们却搬到城里去了,就是他不肯去。他说我要留在院子里守家。儿子说,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去了,几间空房还守个啥?他一听就发火,拿着一把锄头在屋地上使劲地顿,大声地质问儿子,这不是家什是什么?儿子说,这些农具我们用不着了,我已经跟几个叔叔讲了,送给他们。堂伯一听更是火冒三丈,大骂儿子说,我咋就养了你这个翻身忘本的败家子呢?你勾着狗脑壳给我听着,老子的东西你少替我做主!儿子嗫嚅道,我话已经讲出去,吐出去的口水总不好意思收回来吧?堂伯说,那好吧,你拿六佰块钱出来,一人给他二百款,让他们自己到街上买去。当下硬从儿子那里拿了钱,自己亲自去送钱,还将三个弟弟拿去的二根扁担、一把耙头、一担淤箩、三把镰刀要了回来。
  
  待一家子去了县城后,他独自住在院子的老屋里,整天伺弄那些农具,又洗又擦又修又补,还将一些铁器农具上的锈打磨得干干净净,然后涂上桐油,整整齐齐地置放在自己住的那一间屋子里。再后来实在闲得慌,就去干涸的水塘里挖塘泥,用淤箩一担一担里地挑到一块满是乱石的山地上,晒干后又用锄头一点一点地锄碎、平整,花了三个多月,竟然让他造出了一块半亩来面积的上好庄稼地。这下不但他自己整天有事做了,而且那些闲置的农具也派上了用场。每天,他或是挑一担淤箩,或是扛一把锄耙,或是拿一把镰刀,起早摸黑地在那块地里过日子。种茄子、辣椒、大豆、绿豆、花生、芝麻,反正是各种时令作物一应俱全、应有尽有。除了自己呷外,还隔三岔五上城里给儿子送一回。院子里如果哪家一时短缺某些蔬菜,他也送去一些。
  
  儿子知道父亲的脾气,就将本来想说的阻止他劳动的话咽在肚子里,只是说,爸,你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,别太劳累了。再说儿子也不缺那些买菜的钱。
  
  堂伯只是口里答应着,仍然每天起早摸黑地亲近那些农具。不想有一天,在挑火灰种花生时跌了一跤,摔伤了左腿踝子。第二天儿子闻听后赶回家,冒看到父亲在床上躺着,就径直来到那块地边,果然见父亲左手拄了一根扁担,右手不时从衣袋里掏出花生种,弯腰往打好的小土凼里撒。每一次弯腰和直身,都显出一种艰难和吃力。儿子见了,二话没说,操起地上的锄头就往旁边的小水塘里扔。只听砰嗵一响,四尺来长的锄头把只在水中晃几晃,便没入水里不见了踪影。堂伯气得浑身发抖,想举起扁担打儿子,却一个趔趄跪倒在地。儿子赶紧过去扶起父亲,谁知堂伯刚站起,摔手就给了儿子一耳光。然后手指水塘大喝,你个畜生赶紧给我把锄头捞上来!
  
  其时正是四月天气,打赤脚下田都感到水冷得咬脚。但我那位堂兄在父亲的喝斥下,却二话没说跳进水塘里,潜入水底硬是将那把锄头摸了上来。
  
  后来听堂兄说,当时看见父亲双眼蓄满了泪花,他才彻底懂得父亲与农具的那种深切感情。那是一种父子之情都无法替代的眷恋,那是一种自身安危都不能换取的痴迷。堂兄说,作为儿子我不忍心,伤了年事已高的父亲这份贮蓄了七十来年的感情。所以,我只能跳入水塘捞上那把锄头,给父亲一个安慰。
  
  我那位堂伯呢?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,我曾采访过我们镇里一位退休老教师。他早年被划为右派,回到农村种田达二十多年。后来摘帽平反,也就到了退休的年龄。他七十岁那年入党,我采访他,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关于他的新闻。但是,更让我感动的是,我没有写进新闻的那些关于他与农具的一些细节。虽然他的儿子也是教师并不种田,然而他家却是全村农具种类最多最全的一家。从他父亲到他自己,所有的农具,也不论好坏,都保存着。连我们乡下绝迹多年的马灯、蓑衣、黄桶、椎子(一种碾米的手推工具)都应有尽有。当然,他不仅仅是将这些农具保存着,他还空出了二间屋子,进行专门的陈列,每件农具都配备了一个档案袋,将农具的名称、用途、变迁以及购买和使用年代,记载得清清楚楚。他将这二间陈列室取名为农具博览馆,免费向村民和中小学生开放。每当有人来参观,他就担任义务讲解员,讲述这些农具的历史。他对我说,这些农具都是我的祖辈和我用过的,它们的身上都曾流淌过我们无数的汗水,甚至还有鲜血,它们仿佛就是我的胳膊和大腿,仿佛就是我的灵魂,总让我无法割弃。它们虽然生相土陋,却是我们农民世代赖以生存的工具,有些尽管现在已经不用了,但我们仍需记住它们,感恩它们。
  
  就是这位乡村老教师,后来竟然做出了一番更加非常的举动。在他去世前夕,他留下遗愿,嘱咐子孙们必须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后事。这是怎样的一番意愿呢?原来,早在生前,他就为自己写了一篇“悼词”,整篇悼词没有一字写自己的功过,所述的都是自己对那些农具的不弃情怀。他在遗嘱里说,自己的追悼会上,只允许念这一篇悼词。而且,他还自己念稿并录了音,让儿子到时在录音机里放出来就是了。他说,自己的情感,我要自己来表达。
  
  早在那次采访时,这位老教师就向我发出了邀请,在办他的丧事时,要我一定要去。他说,我会留下话让儿子亲自来请你。可惜的是,第二年我就离开家乡外出奔波,一直到现在。那位老教师已在数年前作古,我也就失去了聆听他最后一次对农具情感诉说的机会。
  
  现在,我常想,老教师的那篇悼词难道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吗?也许,它在无意之中表达了一代农人对一段历史,对一个时代终结的纪念。
  
  父辈总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,即使仍然在世,也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鸿沟。也许,作为农具才可以成为两代之间相通的桥梁。
  
  然而,我却分明看到,这座桥梁正在轰然倒塌。
  
  在乡下父辈们逝去后,失去了情感家园的农具,必将成为无家可归的弃儿。(文/彭建华 2010年1月11日于东莞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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