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卵谈白

　　写下“日卵谈白”这几个字，真的犹豫了好久，因为又想将它写成“日乱弹白”。
　　
　　这是我们家乡的一句土话，意思是东扯挑子西扯李子，胡扯乱拉，聊天谈白，反正不属于“正经话”的行列。当然还包含着某些“荤菜”的味道。正是基于这种考虑，我才觉得“日卵谈白”更贴切，更能体现我们家乡这句话的原汁原味风貌。所以，我才终于用它来取代“日乱谈白”，用作本文的标题。
　　
　　我们家乡祁东的许多土话，根本就是只有“音”没有“字”的，即使郭沫若再世，拿出考证甲古文的功力来考证，也是枉然。说来讲去一句话，我就是看中了那一“日”一“卵”二字，它们组合在一起，就使得“荤菜”的味道很让人馋涎欲滴，直流口水了。
　　
　　我的家乡属于祁东县的西边区，“日卵谈白”是村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一个节目。一有空闲时间，他们就聚集在一起，或山里水里，或云里雾里地瞎侃神聊。由此，“日卵谈白”也就生出诸多喜怒哀乐的枝叶来。
　　
　　对于家乡人“日卵谈白”的最初记忆，应该可以追溯到三十多年前，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。那时的乡下人，既冒电视看，又冒广播听，更冒书看，所以就只有闲来无事时聚在一起“日卵谈白”了。
　　
　　说到书，其实还是有的，我家橱柜边墙上，就曾有过一个一尺来长四五寸宽的小书架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四本的书。红色的塑料封面上，镂空凹现出五个字。那时我读小学几年级了，认得上面的字是“毛泽东选集”。不过书虽摆着，但父母或者奶奶日常也很少读它，除非是生产队或大队里要组织集中学习了，他们才将书带上去读半天或半个晚上。平时，也就用鸡毛掸子或湿布拂拭几下而已。所以，那时的家乡是很少有人读书的。
　　
　　不读书但却喜欢听书，这在家乡土话里叫“听白话”。此“白话”与广东广西人所讲的彼“白话”，完全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码事。两广“白话”指的是一个“语种”，我们家乡“白话”则是指聊天讲故事。
　　
　　那时，我的父亲在大队部的经济场做事，与周家院子的德贵耍得好，时常带他来家玩。德贵那时二十来岁，读过不少的古书。什么三国水浒，还有粉妆楼小五义，济公包公狄公，统统读过，而且记性好，讲起来那是个滔滔不绝，是我们大队有名的故事篓子。在我的记忆中，那好象多是冬天的夜晚，我家宽敞的堂屋里，或坐或站或蹲满了院子里的男女老少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，映出四面墙壁上黑黝黝的巨大人影。德贵则被请上我睡的那张床，我们七八个人四方坐着，一床棉被盖着十几条腿，暖烘烘的。就这样，我们听德贵讲那清官污吏、侠客豪杰，还有那鬼怪狐狸。听得大伙儿一会热血沸腾，一会气愤满腔，一会愁肠百结，一会惊恐不已。
　　
　　后来，大家听白话不过瘾了，便怂恿德贵打渔鼓。说到渔鼓那就话长了，它是我们家乡祁东的“特产”，一竹筒一二胡再加二人而已。然而，就是如此简单的道具和场面，却有“行板”、“快板”、“慢板”和“流水”等多种唱腔。前些年，还融入了祁剧、花鼓戏的元素，演员也由二人增至六人，所配乐器也不仅仅是二胡，还有其他诸般中西乐器，再佐以服饰和化妆，已是很戏剧化了。一场渔鼓唱起来，直将那千般恩怨、万种风情，唱得让观众如痴似醉，欲罢不能。我那位二伯娘，十年前已是近八十高龄，为了听渔鼓竟然在黑灯瞎火的夜晚，赶到四五里路远的邻村罗江去听渔鼓。结果摔了一跤，一病不起逝去了。去年，我在网上还得知，我们祁东县凭着渔鼓这一曲种，被国家文化部授予了“曲艺之乡”。由此可见，渔鼓在我的家乡，现在是何等的盛行。此是后话，按下不提。
　　
　　话说德贵在我家讲白话，大家怂恿着他打渔鼓，他也不推辞。起初没有渔鼓筒和二胡伴奏，有人就拿来一个铝质的洗脸盒。德贵一边唱一边敲盆，竟也是别有一番风情。再后来，德贵自己做了一副渔鼓筒，还将书房院子的社来叫来拉二胡。这样，便很有了点风生水起的味道了。如今，德贵已是个吃了三十多年渔鼓饭的老艺人。我们院子的人见了德贵，总爱打趣说，我们朱公塘给了你一碗饭呷，我们朱公塘培养了一个曲艺家哩。
　　
　　其实，家乡的渔鼓中有很多的“荤菜”成份。演员们每每唱到公子落难小姐献爱这般情节时，总要插浑打科、添油加醋地配上些酸料子，将那些个稀松平常的男女之事演绎得云飞雨翻、趣味盎然。观众不论是男女还是老少，一律乐呵得前仰后翻，笑骂声不绝。有时有一二个唱渔鼓的不擅此道，他们就会抱怨，哎！这些人不会唱渔鼓。对此，我常有疑惑：为何家乡的父老平时听到这般的荤段子，都要大加喝斥，而独对渔鼓所唱的男女之事却这般宽容，甚至是喜欢和渴望呢？也许是因为艺术的魔力使然吧。
　　
　　“日卵谈白”可以是高尚的艺术，但有时候却也难免成为飞短流长，甚至是飞来祸殃。
　　
　　曾记得，有两妇人闲口嚼瓜皮，聚在一起“日卵谈白”，竟然引发了一场乡村械斗。那天，其中的一个女人咬着另一个女人的耳朵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：嘿！告诉你一个笑话，某某某家，公老子扒灰偷媳妇耶！
　　
　　那听的女人一下来了劲，哟！有这等事？
　　
　　咬耳朵的女人赶紧说，我亲自碰着老牛呷嫩草哩。那天我去她家找她有事，刚想推门就听到屋里“哧呼哧呼”声。我奇怪了，她男客从广东回来了？好象冒看到呀。那又是哪个呢？我好奇就趴在门缝上瞧，就瞧见那老家伙正光着屁蛋一蹶一蹶得欢哩。
　　
　　哟，西洋镜好看吧？
　　
　　呸！咯样西洋镜看了才背时哩。
　　
　　还真的让那咬耳朵的女人“呸”准了。半个月后的一天，那“嫩草”上门来找她，一照面就被甩了一耳光。原来，那天和她“日卵谈白”的女人又去和别的女人“日卵谈白”，结果一传十十传百，终于传到了“嫩草”耳朵里
　　。这一耳光打下去，无异于打响了“战争”的第一枪，先是两女人决战，再是双方婆家参战，最后是两人娘家助威，弄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“人民战争”。
　　
　　尽管双方损失惨重，但她们都还不算是呷“日卵谈白”的亏最大的人。最惨的一个因为“日卵谈白”，竟然丢了性命。
　　
　　曾听老辈人讲，“文革”初期，某院子的几个人晚上冒事，就聚在一起“日卵谈白”。不知怎么就扯谈到了中央哪个干部最漂亮的问题上。有人讲是毛主席，有人讲是周总理。讲周总理最漂亮的那人说我最喜欢周总理那眉毛了，浓而黑好精神好威武。这时有人接话讲，是呀，我也喜欢周总理的眉毛，最难看就是林彪那眉毛了，耷拉着活象八点二十分的钟针了。众人听他这样讲，都不敢作声。讲这话的人一下明白过来，几乎吓出一身汗来。然而话从口出，祸也从口出了。第二天下午，他就被以反革命罪逮捕，后来判了十五年刑，没二年又死在牢中。
　　
　　奶奶在世时，曾经常听她念叨：饭可以乱呷，话不能乱讲。现在想来，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老人言，却是人生的至理。
　　
　　如今，时间过去了几十年，“日卵谈白”的节目依然在我的家乡进行着，但“节目”的内容却有了极大的改变。除了家长里短之外，最普遍的话题就是“打工”、“经商”、“挣钱”。这样以来，“日卵谈白”这不登大雅之堂的乡村把戏，竟然成了村人们传递信息、发现商机的大众媒介。
　　
　　我有一位初中同学，早几年在与人“日卵谈白”中得知云南珠宝生意好做，便立马去考察了一番，然后从小打小敲起步，继而捣鼓大的，如今已是数百万身家的老板了。
　　
　　“日卵谈白”虽然是我们家乡的一句土得掉渣的话，但却也折射出了社会的变迁，映现了时代的风云，承载了父老乡亲的喜怒哀乐，甚至是悲欢离合。正如我们家乡另一句土话所说，在哪一座山头唱哪一首歌。“日卵谈白”也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。（文/彭建华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