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身世惨痛,“我”却从不呻吟。当王一生问起家世,“我”只“怔了怔,看着手说:‘哪儿来父母,都死逑了’”,并且对同学“添油加醋”的述说很不耐烦。“我”在深山接受锻炼,“平了头每日荷锄”,虽然苦闷,却从未停止对人生意义的思索——“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,说不清楚,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”。
“我”性格坚强,有智慧,一定程度上还是王一生的引导者。在车上,“我”给王一生讲杰克.伦敦的《热爱生命》,指出这不是一个“吃”的故事,而是一个“讲生命”的故事,引起王一生长久的思考。当王一生准备与九名高手“车轮大战”,“我”没有打退堂鼓,而是积极鼓励王一生:“只要你赢了,什么都好办。争口气。怎么样?有把握吗?九个人哪!头三名都在这里!”在王一生为“多一倍的马拉松”拼力鏖战时,“我”寸步不离,悉心照顾,成为王一生最有力的精神支柱。
“我”感情真挚,对朋友非常慷慨。当看见王一生远道而来,“我”“跳着跑下山”,吩咐伙房“这个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,以后就领生菜,不再打熟菜”。要知道,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,五钱油是一个人一个月能得到的全部油水,其分量比黄金还贵重。
“我”甚至还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。为了招待王一生,“我”蒸蛇肉、蒸茄块、煮蛇汤,物尽其用,末了还揪几棵野茴香在汤里,“立刻屋里异香扑鼻”——这“异香”,在那贫瘠岁月里,真是最动人的一抹香味!
“我”还是小说文眼的点出者:“家破人亡,平了头每日荷锄,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,识到了,即是幸,即是福。衣食是本,自有人类,就是每日在忙这个。可囿在其中,终于还不太像人。”这,是“我”的感悟,更是作者的寄语。
脚卵是与“我”同在一个农场插队的队友,本名倪斌,因腿长,绰号脚卵。脚卵的出场颇有些喜剧意味。他出身名门,虽身在农场,却极爱干净,“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”,“有时候走在山间小路上,看到这样一个高个儿纤尘不染,衣冠楚楚,真令人生疑”。这话让人忍俊不禁。他见人先要握手,然后无论别人说什么,都是“蛮好,蛮好”,酸腐得厉害。他还慕虚荣。逢人总要吹嘘家史:如何“吃螃蟹,下棋,品酒,作诗”,如何“专雇一个老太婆,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拨脏东西”。他还有些小气。当“我”蒸熟蛇肉,向他要醋精、酱油膏,他只拿了一点儿,还说“没有了”,“就这一点点”,其实还有库存。
但,“倪斌是个好人”。这话从王一生嘴里说出,不打一丝折扣。脚卵的好从王一生赢了他的棋后开始表现出来。他“停了一会儿,又说:‘你参加地区的比赛,没有问题。’”这样一条重要信息,脚卵没费什么思量,就毫无保留地透露给了对手。更感人的是,在王一生错失比赛资格后,脚卵用自己的乌木棋去为他打通关节。当遭到王一生拒绝,还安慰王一生:“棋不能当饭吃的,用它通一些关节,还是值的。家里也不很景气,不会怪我。”其实,乌木棋在脚卵心里的分量绝对不同寻常——因为这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,如同王一生所说,“是个信物”。王一生把母亲留给他的无字棋“性命一样存着”,脚卵于他的乌木棋又何尝不是。只要看他开口闭口总是“家父”,就可见他对父亲的爱戴之深。
脚卵对朋友的慷慨,其实一点不比“我”逊色。当书记询问比赛日程,脚卵以为王一生参赛有望,“早一步跨进里屋,马上把材料拿出来”——那一“跨”里的迫切,凝聚着多少拳拳情谊!当王一生“九轮大战”结束,体力耗尽一时无法还原,脚卵“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、脸上、脖子上缓缓地用力揉”——那“大手”,仿佛正是脚卵宽厚温暖的内心。
文中有一句话,“他高高的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”,我觉得正是对脚卵纯正善良心地的传神写照。
画家出场很晚,着墨也很少,却极耐品。作者描写他的出场,是“乒乒乓乓出来一个人”。为什么“乒乒乓乓”?因为“门口鸡鸭转来转去,沿墙摆了一溜儿各类杂物,草就在杂物中间长出来。门又被晒着的衣裤布单遮住”,“只是一间小屋,里面一张小木床,到处是书、杂志、颜色和纸笔。墙上钉满了画的画儿”。就是在这样嘈杂琐碎的环境里,画家坚守着他的梦想。“生活太具体了”,目标在何处?画家“也常常犯糊涂”,但“幸亏还会画画儿”。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、精神追求普遍十分茫然的年代,画家与王一生、“我”、脚卵一样,苦闷、彷徨,但始终不放弃对人生意义的探索,不放弃对梦想的追求。“何以解忧,唯有……”这句王一生、“我”、画家三人不约而同提到的诗,正是把他们命运串连在一起的一根红线。
作为艺术家,画家还有一双慧眼,善于发现掩藏在卑微之下的美。王一生名不见经传,电工微不足道,他都能倾诚相待。包括那些与王一生同样卑微的知青,他都一视同仁,视作朋友。在画家笔下,这些“每日在山上苦的人”,都“矫健异常”,富有生机和活力。
最让人着迷的,是画家还“好酒量”,性情粗放率真。在王一生九轮大战得胜后,画家“竟喝得大醉,也不管大家,一个人倒在木床上睡去”,举止颇有些侠气,让人神往。
与“我”、脚卵、画家相对的,是小说里另一个人物:文教书记。
书记的出场与画家类似,也是不见其人,先见其房,但景况大有不同。首先是“一扇小铁门”,然后是“一幢大房子”,接着“窗台上摆了一溜儿花草,伺候得很滋润”,最后,书记姗姗来临——“胖胖的”。笔墨不多,就这些,但——足够了。在那“一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”的年代,王一生“衣裳晃来晃去,裤管儿前后荡着,像是没有屁股”,农场里的猪“个个儿瘦得赛狗”,而书记却“胖胖的”,这是为什么?
读下去,自然会明白。
当脚卵为王一生参赛的事向书记说情,书记“用胖手在扶手上轻轻拍了两下,又轻轻用中指很慢很慢地擦着鼻沟儿,说:‘啊,是这样。不好办。你没有取得县一级的资格,不好办。听说你很有天才,可是没有取得资格去参加比赛,下面要说话的,啊?’”
听起来很公正,其实用意不在这里。
晚上脚卵在书记家里,“书记跟他叙起家常,说十几年前常去他家,见过不少字画儿,不知运动起来,损失了没有?过了一会儿书记又说,脚卵的调动大约不成问题,到地区文教部门找个位置,跟下面打个招呼,办起来也快,让脚卵写信回家讲一讲。于是又谈起字画古董,说大家现在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,书记自己倒是常在心里想着。脚卵就说,他写信给家里,看能不能送书记一两幅,既然书记帮了大忙,感谢是应该的。又说,自己在队里有一副明朝的乌木棋,极是考究,书记若是还看得上,下次带下来。书记很高兴,连说带上来看看。又说你的朋友王一生,他倒可以和下面的人说一说,一个地区的比赛,不必那么严格,举贤不避私嘛......”
看到这里,大家就都会明白,什么是巧取豪夺,就都会明白,为什么在那样艰苦卓绝的年代,他还能够“胖胖的”。
文中还有一个细节,可以进一步说明书记的人品。人群在礼堂等戏开场,“时间到了,幕并不开,说是书记还未来”,“书记缓缓进来,在前排坐下,周围空着,后面黑压压一礼堂人”,“书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,前两排仍然空着”——高高在上、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嘴脸,昭然若揭。
除了上述这些人物,小说中还有捡破烂的老头、王一生的母亲等人,都含有深味、值得探究,这里不一一赘述。总之我觉得,正因为有“我”、脚卵、画家、书记这些次要人物的有力烘托,王一生这个主要人物才显得如此厚重、出采,也因为所有这些人物丰厚的内蕴,给小说增添了绵绵的后劲,令人久久回味。(文/228726808)